——让文化遗产资源“活起来”

单霁翔:文化的力量

作者:单霁翔 2023-12-25 来源:宣讲家网 次阅读
单霁翔:文化的力量

我们人类社会关注文化和自然遗产并达成统一意志的时间并不长,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们才开始关注自己国家领土上的那些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文化和自然遗产资源,并在它们受到威胁时会举全国之力甚至求助于国际社会来进行拯救。大家可能熟悉的一个突出的案例,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埃及要建一个大型的水库叫阿斯旺水库。这个水库的建设将导致历史悠久的努比亚遗址被淹没,埃及当时无力解决这个问题就求助于国际社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现场组织了数十个国家的工程技术人员,解体了石刻构件并进行编号,然后抬到相应高度的地形上重建,包括阿布辛贝神庙、菲莱神庙等,而阿斯旺水库也得以顺利建成。这一案例的时间较长,在执行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那就是文化遗产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所独有的,而是人类共同的遗产。随着这一理念的诞生,人类社会很快形成共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也于1972年诞生,我国则于1985年加入该公约。

当我国加入公约时,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德国、英国都已经有很多处世界遗产了,而我国一直到1987年才开始有了第一批世界遗产,一共有六项,包括长城、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秦始皇陵兵马俑、北京故宫、敦煌莫高窟、泰山。仅仅六项,实际上就已经使传统的文物保护理念产生了重大改变。比如长城,以前,文物部门对长城的保护是分段进行的,1961年国务院公布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就把山海关、嘉峪关、居庸关、八达岭等点段列入其中,之后每隔若干年又把一些点段列入其中,但当时并没有把长城作为一个整体来保护。直到申报世界遗产时,中国申报了“长城”两个字,并在成功以后开始把跨越十六个省、市的历代长城全都纳入保护范围。比如泰山,我们在申报世界遗产时,认识到泰山上的这些摩崖石刻与其背后的山体是不可分割的,这些摩崖石刻上面的内容也与整个泰山的文化是不可分割的,于是就又申报了“泰山”两个字,获得成功以后就改写了世界遗产制定的历史。过去,世界遗产分为两类,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从“泰山”以后出现了第三类,那就是文化和自然双遗产,即人与自然共同的创造,这也是我们对世界遗产所作的贡献。从那以后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庐山、青城山、峨眉山、五台山、武夷山、嵩山、黄山等名山都进入了世界遗产、“走”向了世界,也就完全改变了我们保护的理念和内容,同时也引发了很多城市的积极申报。

特别是1997年山西平遥古城、云南丽江古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引发了申报世界遗产的热潮,我们一下子就有了近七十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预备名单。但从当时来看,就算一年有两、三项能够申报成功,完成近七十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也要二十年的时间,并且每年还有新项目不断进入。200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大会在中国苏州召开,大会开得很成功,出台了很多促进文化遗产保护的文件,但是其中一项规定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那就是要求每个国家每年只能申报一项文化遗产。大家想想,我们有这么多项目在排队等待,每年只能挑选一项来申报,还不一定成功,因为每年大约有一百三、四十个国家申报项目,实际上申报成功的不到三十项。于是,我们积极与世界文化遗产领域的三大机构负责人沟通,和他们讲我们是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有着丰富的文化遗产资源,有很多项目在等待申报。实际上,我们处于一个城镇化加速发展的历史阶段,每次申报都是带有抢救性质的。此后,2004年的高句丽王城、王陵及贵族墓葬,2005年的澳门历史城区,2006年的殷墟,2007年的开平碉楼,2008年的福建土楼,2009年的五台山,2010年的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2011年的杭州西湖文化景观,2012年的元上都遗址,2013年的哈尼梯田,2014年的大运河与跨国申报的丝绸之路,2015年的土司遗址,2016年的花山岩画,2017年的鼓浪屿,2019年的良渚古城遗址,2021年的泉州等都成功申遗。中国一跃成为了全球拥有世界遗产较多的国家之一。

最关键的是,我们在这一过程中,抢救保护了大量珍贵的文化资源。比如良渚古城遗址,十七、八年前的遗址就是浙江普通农村的景象,在遗址上有废品回收站、企业的水塔、大型印刷厂以及不断增加的住宅,更严重的是周边乡镇还在开山取石,破坏了遗址的环境。2006年,我们的考古学家在良渚遗址上发现了城墙,又沿着城墙发现了城门、道路乃至整个古城格局,用了三年时间发现了三重城墙,包括宫城、内城与外城。于是,良渚遗址就变成了良渚古城遗址。又过了不到十年,我们在良渚古城遗址的周边又发现了五千年前人们建造的水利工程的遗址,包括高坝、低坝、长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审议该项目时给予的结论是改写了世界的水利史,这也使得良渚遗址格外引人瞩目。我们在古城遗址发现三周年后在遗址上召开了大遗址保护良渚论坛,并喊出了让考古遗址像公园般美丽的口号。过去,我们曾认为考古遗址是科学的园地,是考古学家工作的地方,与公园这一名词是不可以同时出现的。但是实际上,这些考古遗址上有着很多居民与棚户。得不到保护的遗址,每天都会面临着一定的破坏。只有使人们认识到遗址的重要性,人们才会自发地热爱与保护,就像我们把森林建成森林公园、把湿地建成湿地公园,让人们了解森林与湿地对城市的贡献,人们自然也就认识到要对其进行保护了。于是,在这次会议上,专家们一致同意建立考古遗址公园的做法,国家在第二年就公布了一批考古遗址公园,今天的中华大地上已经有一百五十多个考古遗址成为了美丽的公园。故宫博物院第四任院长、时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的张忠培教授,与其他三位考古学家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希望促成良渚遗址早日申遗。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作出批示,使得良渚遗址进入申遗的快车道。2019年,良渚古城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良渚古城遗址成为世界遗产后,实实在在改变了过去的状况,变得像公园一样美丽,恢复了山形、水系、地貌以及稻作农业景观,展示了城市的格局。良渚古城是一座水城,有八个水城门,过去的人用竹排、木船与广阔的区域产生经济、政治、文化联系。我们还在遗址附近建了一座漂亮的博物馆,集中展示八十多年来出土的以玉器为主的珍贵文物。即使在疫情期间,每天都有数千上万的人进入良渚古城遗址公园。良渚古城遗址公园成为同学们学习的大课堂,我们可以通过数字技术了解五千年前人们的生存状况。同时,让人倍感鼓舞的是,很多年轻人愿意到这里来举办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学习古人怎么制作玉器、怎么盖房子。总之,一个昔日杂乱无章的考古基地,已经变成了人们能够享受文化的美丽公园。相似的文化遗产申报过程,同样都伴随着一系列艰辛的努力,比如五台山申遗,为了恢复深山藏古刹的意境,所有的旅游设施退后十里地,建设游客服务中心;杭州西湖申遗,我们做出了保护西湖的承诺,使杭州坚定不移地从“西湖时代”走向“钱塘江时代”,在钱塘江两侧建起了新的杭州城,真正实现了梁思成先生“保护老城、建设新城”的愿望。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环境整治保护了文化遗产的尊严,进一步就是要讲好中国的故事。

过去,外国人认为我们国家真正实证的文明只有三千年,所谓五千年很多都是传说。进入新世纪以后,国家就给社科系统、文物系统下达了两个重要的专项科研项目,一个是“指南针计划”,一个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指南针计划”就是要挖掘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和其当代应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就是要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为此,我们组织了上百个研究机构、上千名研究人员,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研究和实地考古工作,从珠江流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再到东北等地区来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满天星斗般的证据实证了中华五千年文明,我们人工种植稻作农业甚至已经超过了一万年。我们要讲好这些故事,否则总是被别人误解,比如良渚古城申遗的故事就足以证明中华五千年文明不容置疑。所以,我们都要开始学着讲故事。

《我在故宫修文物》为什么受到年轻人喜爱?因为它第一次把博物馆背后的故事讲给大家,就是那些展厅里栩栩如生的展品背后的故事,它们是怎么被发现、提取、修复、展示出来的。《国家宝藏》这个节目的贡献就在于第一次把博物馆人、考古工作者的工作通过自己的语言讲述出来。这样的文化综艺,由演员演文物的“前世”、博物馆工作者讲文物的“今生”,即我们是如何保护这些文物的。节目是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湖南省博物馆等九家国家级重点博物馆合作,结果很成功,也让我们的考古工作者和博物馆人开始愿意走进大众、走进电视宣传。《上新了·故宫》使故宫研发的11900种文创产品走近千家万户,开启了文化创意产品在博物馆领域里的热潮。《我是规划师》讲的是城市规划对于北京这座文化古城的意义。《博物馆之城》讲的是各个博物馆中的各个不同岗位的内容。《万里走单骑》讲的是世界遗产的故事,通过行走、交流、参与来讲好世界遗产保护的意义和价值,比如良渚古城遗址、澳门、泉州、长城、丝绸之路等。北京中轴线要申报世界遗产,我们也做了一个重点节目——《登场了!北京中轴线》。通过一辆时空列车,我们会在中轴线元代、明代、清代、近代、当代等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见到一些人,比如永乐皇帝、马可波罗以及讲小吃“三不沾”的鲁迅先生、讲烤鸭的梁实秋先生等等。我们在永定门下车,去永定门清理牌匾、到故宫里测量古建筑、到胡同里开早餐店、到北京饭店学做国宴,还到声音博物馆里听各种叫卖的声音、器物的声音,到国旗班学习升降国旗,总之是通过这些交流、参与讲好接地气、烟火气的北京中轴线。

大家知道,北京的城市特色之一就是有一条中轴线,从永定门到钟鼓楼共7.8公里。尽管百年来,中轴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古建筑群今天依旧很完整,四十二处保留下来三十八处,其两侧对称的格局也基本还在,像景山这样统领旧城天际线的高点也还在,所以我们要通过申报世界遗产更好对其地进行保护。北京中轴线不仅是一条世界上最长、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中轴线,而且是一条存在于一座蓬勃发展的城市中的有故事、有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刻内涵的城市中轴线。比如,从永定门出发向北到天桥的一千五百米,两侧是祭祀建筑,尤其是东面的天坛,还留下了首都城市中少见的三平方公里的完整绿地,其主题是生态;从天桥到前门的一千五百米,过去是北京老城的三大商业中心之一,今天仍然是商业中心,变成了一条步行街,人们可以在这里休闲娱乐与购物,包括西面的大栅栏、东面的鲜鱼口都是商贸集中的区域,其主题是经济;从正阳门到故宫午门的一千五百米,是我国政治中心的集中展示,天安门两侧是太庙、社稷坛,新中国成立后又建成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中国国家博物馆,其主题是政治;从故宫午门到景山北门的一千五百米,是一系列开放的文化机构,包括故宫博物院、景山公园,在景山上眺望可以看到壮美的紫禁城景观以及北面的钟鼓楼,其主题是文化;从景山北门到鼓楼的一千五百米,是被老舍先生称赞为最有人民性的区域,东面是包括南、北锣鼓巷在内的北京传统胡同,西面是城市中难得的大面积、无围墙的水面,其主题是社会生活。由此可见,从南到北,从生态、经济、政治到文化、社会,北京城市中轴线沿线途经不同区域,有着不同景观、不同故事。我们今天要申报世界遗产,就是因为北京中轴线是全球最具文化底蕴、拥有最丰富文化景观的,以及对市民生活影响最重大的城市中轴线,甚至一年里的很多时候都有引人瞩目的文化活动。

北京中轴线上有三处世界遗产,分别是紫禁城、天坛、大运河。比如,万宁桥就是属于大运河、位于中轴线上的元代古建筑。我们为了保护中轴线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比如拆掉了万宁桥附近的一些高层住宅等。北京中轴线的格局始于元代,明代延续了元代的格局并把中轴线延长了,清代把中轴线的格局重点移到了“三山五园”,民国时期对中轴线的改造也没有造成损害,而是在很多方面进行强化的。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建设的每一栋中轴线相关的建筑,包括从旗杆、纪念碑到天安门广场的扩建,也都是尊重并强化中轴线的。所以,北京中轴线不是凝固了一个时期的历史,而是各个时期的历史、文化的叠加,是一个活的文化展,并且还在不断发展。

所以,为了保护北京中轴线,我们一直以来采取了很多的坚决措施:把可能产生大体量建筑、大规模建筑群的项目尽可能移到四环区域,包括西北四环的中关村西区、北四环的奥林匹克公园、东四环的商务区等,从而使老城的中轴线沿线景观与世界遗产没有被高楼大厦淹没;在中轴线两侧规划了厚厚的保护区,从二十五片历史文化保护区扩大到三十三片,主要是保护以胡同、四合院为主的历史街区。今天,大片的绿色保护区域出现在从南面的大兴国际机场到北面的奥林匹克公园的中轴线延长线上,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绿色的屏障,北京中轴线申遗才成为可能。

北京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建筑,莫过于昔日的紫禁城、今天的故宫博物院。1994年时的故宫周边景象还是比较糟糕的,当时故宫周边的居民以及单位或多或少存在向筒子河里排放污水或乱扔垃圾的情况。对此,我们进行了入户调查,请专家呼吁、媒体宣传,喊出了一个口号——要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二十一世纪。通过社会各界的支持,我们完成了污水节流、居民与单位的搬迁,终于在二十一世纪到来之前使筒子河变得碧波荡漾了。今天,无论春夏秋冬、早中晚,只要是天气好的时候,总是有很多“长枪短炮”对准角楼、城墙、河水拍下美丽的照片,传播到世界各地。

我是2012年到故宫博物院工作的。我知道,这里是世界上最大规模、最完整的古代宫殿建筑群,是世界上收藏中国文物最丰富的宝库,还是世界上观众来访量最多的博物馆,总之有很多的世界之最。到故宫博物院工作以后,我才知道这个门是真不好“看”,因为这些世界之最大多是挂在嘴边上的,其实很多人没能很好地感受到。你说馆舍宏大,但是大部分区域都竖着“非开放区”的牌子,人们进不去;你说藏品丰富,但是99%的藏品都是锁在库房里的,拿出来展示的不到1%;你说游客众多,确实故宫博物院从来都不缺游客,但是长期以来游客都是跟着导游的小旗子目不转睛地往前面走,导游也不会根据每个人的文化需求来进行讲解,都是从太和殿、养心殿到乾清门、坤宁宫,再到钟表馆、珍宝馆、御花园,不到两个小时的“到此一游”而已。每天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我不禁在想,我们这么丰富的文化资源究竟为人们带去了什么、人们通过一次难得的文化之旅究竟获得了什么?所以,我们下决心开展了为期三年的环境大整治,室内十项内容、室外十二项内容,目的是扩大开放。

关于室内,我们认真修复了堆放在各个房间的几十年的文物,把几十年来卸下并堆在通道、房子里的门窗修复好,并为此专门建古建筑馆来陈列,因为它们也是文物,是古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还看到,近二百间房子里堆放着各种大箱子(有樟木的、紫檀的、皮革的……),它们占据了太多空间,但它们也都是文物,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因此我们在海淀区建了故宫博物院的北院区,将这些箱子保存在三个大型的箱子库房中。故宫的很多房间里过去都堆着很多被子、毯子、毡子、窗帘,这些古人用过的东西也应该加以善待,所以我们进行除菌、熏蒸、织补,然后专门建织绣库房把它们保护起来,也就又腾出了很多房子。过去一个展览闭幕了,就找一间空屋子,把展柜、展具、模特往里面一推,把门一锁就变成仓库了,十年八年都没人再打开。今天的展览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也对它们进行了清理。过去使用过的椅子、桌子、沙发乃至运动器材也都舍不得扔,因为都是国有资产,所以我们就在院子里展示出来,让需要的部门登记领走。过去室内的炕特别多,上百间屋子都有,长期闲置着,还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也都认真清理,把它们保护起来。过去各个房间里都挂的那些字帖或画,有些还是缂丝的,闲置了非常可惜,我们也都把它们收拾好。有些十多年、几十年没有进去人的房间,往里面踩一脚都是扑通扑通的尘土,其中很多漂亮的房子都是应该开放的,所以我用了五个月的时间走遍了故宫的所有房间,要求每个房间都必须要打开,然后照相记录,等到清理好后再来照相。通过这样全院上下齐心合力,用了三年时间,终于使故宫的每间房子都变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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